2007年8月10日

九十年代中国的极端民族主义

作者:刘晓波


【本文选自刘晓波《单刃毒剑》一书第一部分:从八十年代到新世纪的大陆民族主义-由诉苦怨妇到好战流氓。】

“六四”屠杀之後,中共政权的正统意识形态迅速衰落,合法性危机空前加重;邓小平为挽救个人信誉和政权合法性的严重受损,以南巡的方式警告保守派和强调改革开放一百年不动摇。于是,稳定第一和经济优先的官方政策出台,经济改革甚至比八十年代更为开放;与此同时,被六四枪声吓破了胆的精英们纷纷转向商海和所谓的“纯学术”,官方对精英们的高压政策也随之转向利益收买,中共权贵变成新一轮经济改革的最大受惠者。权贵们可以一夜暴富,平民阶层的利益受损加剧,贫富差距之日益悬殊和腐败迅速漫延,社会公正危机迅速加深,人们对现政权及其跛足改革的不满,转化为此起彼伏的草根维权行动。

在精神层面,人们在对政治改革的前景绝望之余,对面包的如饥似渴代替了八十年代的自由激情,压抑的中国大地被新一轮对金钱的疯狂追逐所冲破。利益至上和机会主义的贪婪左右着社会,吞食了人们心中仅存的良知和正义感,价值真空所造成的信仰危机,已经使中国人成为赤裸裸的短视的狭隘的功利主义庸人。

在此种背景下,1993年北京申办奥运的失败,对执政党的虚荣心的打击和对公众的民族自尊的伤害同时发酵,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集团成为官方和民间共同发泄不满的对象。从官方到民间,中国大陆骤然掀起了铺天盖地的本土化和民族主义的狂潮。其速度之快,来势之猛,情绪之烈,持续时间之长,为一九四九年後官方所倡导的历次爱国主义运动之最。无怪乎国际舆论惊呼“中国威胁”已露倪端。

(一)中共当局的全力倡导

一方面,中共官方出於凝聚民心的意识形态需要,希望以爱国主义化解合法性危机。执政者制定了《爱国主义教育实施纲要》,动员一切媒体高倡民族自尊,回顾近百年中国在西方列强的压迫下所经受的耻辱,不遗余力地举办以宏扬爱国主义精神为宗旨的各类晚会、报告会、读书会、音乐会、艺术节、画展、祭孔仪式,电视中每天播出一部爱国主义影片,出版社大搞爱国主义丛书工程,从天安门广场到全国各地的中、小学,每天举行升国旗仪式。在一九九六年三月召开的人大会议上,李鹏所作的《政府工作报告》中关於精神文明建设的部分,已经把热爱祖国提升到“五热爱”之首,而正统的爱社会主义则沦落到“五热爱”之末。

另一方面,执政者以民族主义周旋於国际舞台,官方利用复关受挫和申奥失败,利用美国的最惠国待遇讨论和知识产权谈判,利用西方国家向台湾出售先进武器和李登辉访美所导致的两岸危机,利用西方国家指责中国人权状况和支持西藏精神领袖达赖,……在民众中煽动反西方和仇美的情绪。面对西方社会的制裁和压力,特别是西方对中国人权状况的批评,中共执政者以巨大的市场和经济利益的诱惑为底牌,以国情、传统的差异和主权不受外来干涉为理论依据,指责西方,特别是指责美国的霸权主义,替践踏人权的行为辩解。

一九九六年三月以来,中共更抓住两岸关系的危机和香港回归一周年倒计时的机会,对内激发民众的爱国主义情绪,对外高扬民族主义旗帜。然而,奉行功利主义原则的中共高层,绝不会有超越功利之外的国际正义的追求。它也会用金钱收买第三世界国家,也会利用在联合国的地位拉拢第三世界诸国,甚至投弃权票默许萨达姆的侵略行径。特别是对中国的宿敌日本,其态度格外暧昧,从教科书事件到日本政坛高层参拜靖国神社至最近的钓鱼岛事件,中共对日本光说不练的软弱,对国内民间自发的保钓运动的压制,都证明了中共在外交上高扬民族主义的赤裸裸的功利准则。

对西方国家亦如此。中共传媒抓住一切机会丑化美国社会,而在暗中,中共高层人士都希望有机会正式访问美国。

(二)民间的伪民俗热

在民间,申办奥运的失败,复关申请的屡屡受挫,知识产权谈判的曲折艰难,两岸危机中西方国家对中共的指责和美国的武力威慑,英国在香港问题上的自作主张,特别是中共传媒对这一切的不公正的舆论引导(把中国在国际问题上的挫折全部归罪於西方霸权的干涉内政),都加深了中国民众对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集团的敌视。於是,历朝历代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以及各类嫔妃,太监……纷纷在影视屏幕上尽显风流;易学、卦书、气功奥秘、兵法经营学、历史人物传记、国学丛书、诸子精华众书,中华文化精粹丛书遍布大小书摊;锦绣中华园,中华民俗村、炎皇纪念馆、古代蜡像馆、西游记宫、三国演义、水浒村寨、大观园等以传统文化为资源的游乐场所遍地开花;由北京示范,迅速遍及全国的飞檐式建筑,把中国的城市装点得不伦不类,不中不西,新建的北京西客站也因传统飞檐盖顶而变成了丑陋的建筑大杂烩。

漂泊海外的游子也不失时机地加入民族主义大合唱,以“洋插队”为题材的小说、记实文学、随感录、影视作品更是独领一时风骚,遍布北美、欧洲、澳洲、东洋、苏东的炎黄子孙,纷纷把自己的洋插队经历变成畅销品;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的火爆创近几年电视剧收视率之最。

这些通俗作品大都表现了飘泊异乡的艰辛、积怨、乡愁和自立自强的民族自尊,用浅薄的、扭曲的中西文化对比来讽剌西方文明,宏扬中华传统。在通俗音乐中,红极一时的是《中华民谣》、《大中华》以及来自民族传统的爱情歌曲,甚至连电视台所插放的公益广告也以突出五星红旗、国徽、天安门为主题。

然而,一个缺乏价值支撑的民族,根本无法建立起民族主义的统一根基,功利主义的动机仍占主导地位。在这种表面的民族主义狂热中,几乎无人肯放弃去西方、特别是去美国的机会,非法移居西方国家的中国人仍然有增无减;青年人在消费上仍然以追逐西方名牌为时尚,商品广告,店铺招牌仍然想方设法沾上点洋味,甚至连过“圣诞节”也成为青年一代的时尚;曾引起一时轰动效应的《第三只眼看中国》的作者王山,也要冒充西方汉学家的名字来推销自己;以赢利为目的的大众文化也把民族主义作为促销手段,最近颇为流行的《中国人可以说不》即是成功的一例。

中国人追逐功利的堕落,已经到了除了比谁无耻之外,再没什么可比的地步了。如果说,“六?四”刚过的几年间,大众文化的大腕们在比谁平庸,“咱也是个俗人”成为一时的招牌,那么,到了1995年以後,无耻代替了平庸,专制主义加金钱诱惑、暴力镇压加利益收买,已经彻底瓦解了中国人作为人的仅存的善良。这种无灵魂的民族主义完全可以用利禄来收购,扔给这类民族主义者一叠美元,他们就会象面对权贵时一样,媚态可掬,频频应诺,出卖从灵魂到肉体、从祖宗到国宝的一切,直到再无可出卖的为止。

(三)反对西方文化霸权的知识精英

在这种民族主义狂潮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知识精英们所表现的民族主义情绪,其强烈程度为一九四九年以来之最。表面上,他们提倡的学术本土化,既不象官方爱国主义那样,出於赤裸裸的政治功利目的,也不象大众文化的民俗热那样,出於浅薄的金钱功利目的,而是经过了一番精心的学术包装和道义修饰,因而更具有迷惑性。所以,我在此要着重谈谈知识界的民族主义。

后现代主义和后殖民主义的学术视野,拒绝西方的文化霸权和强势话语的本土化姿态,批判西方社会的种种弊病的正义立场,似乎都在显示着中国当代学人的渊博、新潮、良知和尊严。北京大学的一批中年教授高倡振兴国学,回到乾隆的考据时代,以抗拒追随西方新潮的轻浮学风;张颐武、王一川、王岳川等青年学人,从后现代、后殖民对西方文化的批判中找到了捍卫本土文化的学术立场,认为中国学人应该重新标举“中华性”,以振兴衰落的民族精神,重建中国人的灵魂支撑;邓正来、甘阳、李陀等人强调人文学的本土化乃中国当代学术的唯一出路;林毅夫等留学镀过金的经济学博士,坚信二十一世纪的经济学非中国的经济学家莫属,就象当年杜维明等海外新儒家坚信二十一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一样;被舆论界称为经济学“四少”之一的盛洪,坚信只有中华文化能把人类从核威胁的灾难中拯救出来,就象当年的李泽厚等人用“天人合一”、“乐感文化”为世界指明路一样。

围绕着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和萨义德的“东方主义”所展开的学术讨论,几乎把目前中国人文学界的所有重要刊物和中坚人物卷入其中,《读书》、《东方》、《战略与管理》、《中国社会科学季刊》等重头刊物,几乎每期都有关於民族主义的文章,并且不定期地发表成组的讨论民族主义的文章,前一、二年关於《人文精神》的讨论,所涉及到的主题之一就是民族主义。一九九六年初,影响日隆且被中宣部内部点名批评的《东方》和《战略与管理》,组织了围绕着盛洪提出的“什么是文明”为主题的讨论会,文明的抉择这一近百年来绐终困扰着中国知识界的重大问题再次成为热点。还有一些八十年代文化界名角,出国归来後大骂西方,似乎西方人出钱请他们出国镀金就是为了找骂。一些在八十年代以模仿西方现代派起步而走红文坛的先锋作家和新潮艺术家,大都回归黄土地和悠远的传统来寻找灵感和包装。最富有戏剧性和讽刺意味的是,捧回了“金狮”、“夏纳”等国际电影节大奖,为中国电影赢得了世界声誉,专以黄土地为素材拍电影的名导演陈凯歌和张艺谋,在坚信民族主义的学人眼中,却成了专向洋人献媚的“后殖民化电影”的典型:专以展示中华民族的愚昧和丑陋来博得洋人的欢心的洋奴心态。

这一切民族主义的学术化讨论,其锋芒所向直指西方中心论和白种人优越论以及西方文化的殖民主义霸权,直指八十年代中后期文化热中的西化思潮和民族虚无主义,由此确定了文明基本构架抉择中的民族主义立场。

然而,知识界的民族主义,无论是人文学本土化的学术定位,还是立足於中国传统的现代化模式的选择;无论是把西方作为崇尚物质和武力的“恶的文明”加以痛斥,还是以崇尚精神与和平的善的中华文明来拯救世界的幻想;无论是抗拒西方文化霸权的民族自尊,还是重新确立中国人的价值信仰的努力;无论是後现代主义的解构方法,还是绝对相对主义的价值立论;无论是经济学的新颖角度,还是生造概念和术语的文风;没人用中国传统文化的方法和理论来开掘民族主义精神,反而大都是用从西方移植来的方法、理论和概念来哗众取宠,甚至就连所谓的后现代问题也是来自西方,而中国的方法和理论,中国的概念体系和问题意识,则一片空白。

这说明,目前中国语境中的知识界民族主义,表面上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则是骨子里的自卑、焦虑、失落、排外、无所适从和对现存的专制秩序的认同。如果说,《中国人可以说不》是一种浅薄盲目的民族主义情绪的歇斯底里式的发泄,那么,知识界的民族主义则是经过学术修饰和道义伪装的歇斯底里。

其一,知识界的民族主义者把中国文明在近现代的失败和落伍,完全归罪於西方列强的入侵和压迫,而拒绝检讨自身文化的弊端,特别是拒绝反抗现存的专制主义秩序;他们把西方人对自身传统的自我反省和自我批判,作为中国人维护自身传统和本民族利益的方便口实。本来,西方人的现代相对主义是针对西方中心论所作的自我检讨,是针对西方的殖民主义扩张所作的自我批判,也是针对西方传统中形而上学的一元决定论所作的学术突破;本来,西方的後现代主义是对在文艺复兴的启蒙传统的统摄下的种种现代性弊端的全面批判和彻底消解,是在解构自身的传统。而西方人所作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以更开阔的视野和更平等的心态来面对其他文明与全球的未来,是为整个人类寻找相互融合的共同点。在不可阻挡的世俗现代化潮流面前,西方知识界反思现代化的精神努力,甚至带有一种“名字不可为而强为之”的悲怆情调。

而中国知识界的民族主义者们,却把这种严肃的自省和人类情怀理解为西方的没落和中国的复兴,完全无视自身传统的弱点和当前专制主义的严酷,放弃对自身的批判性反省和对既定秩序的抗争,一味沉缅於“二十一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的幼稚幻想中,使发源於西方的现代相对主义和後现代主义的激进批判,变成了中国民族主义的保守立场。

这种只对外批判而不对内反省,只虚构光明未来而回避当下黑暗的民族自尊,是一种阿Q式的家奴自尊。我不相信,一个每天在家里对主子摇尾乞怜的奴隶,一跨出家门便会有人的尊严;我更不相信,一群每天都能目睹到一党专制残酷践踏人的权利和尊严的知识分子,却对身边的非人状态,要么熟视无睹,要么因恐惧而不敢公开主持正义,他们能够真心地关怀民族的未来和人类的未来,能够具有诚实而正直的良知。特别是在经历过“六?四”泣血悲剧的短短几年後,中国知识界在白色恐怖下的整体大逃亡、大退却、大沉默的氛围中,能够有几个人凭良知为死难者伸冤,为维持中国人最起码的生命权而抗争?

千万别再对大洋彼岸和遥远的文明摆出一付大义凛然的姿态,因为在中国知识界的身後,不要说作为知识分子的道德底线崩溃了,就连知识分子作为一个人的道德底线也崩溃了。对於中国知识界来说,诚实、良知、独立和尊严,都是太高贵太奢侈的品质,他们根本不配!如果他们还想关怀人、关心中国的前途和人类的未来的话,他们首先要重新回到作为一个人的道德底线上,站稳後再说微言大义。

其二,知识界的民族主义者,以从西方搬来的术语、方法、理论体系来包装苍白的民族自尊和狂妄的夜郎自大。只要翻翻近几年的人文类刊物,内中充斥着故作高深、云里雾里、不忍卒读的洋术语、洋理论、洋大师,有人把此概括为“洋浜泾文风”。这些知识精英,甚至连现代文化还没有弄透彻,就忙不迭地去追赶后现代时尚,就为了赶时尚而频频引用连在西方学界都被视为阅读畏途的福柯、德里达等后现代大师。近几年颇为风光的青年经济学家盛洪,更以美国经济学家科斯的门徒自居,从西方制度经济学中移植方法、原理和概念来重新定义什么是文明,进而定义什么是西方文明和什么是中华文明,再进而作出对西方文明的否定和对中华文明的肯定,最後虚构出以中华文明来拯救世界的神话。

当年,我曾向新儒家们请教过这样的问题:中国文化完美到足以拯救世界的程度,您们作为它的捍卫者和宏扬者,怎么就不能从中提炼出一套方法和概念来捍卫和宏扬,而非要从洋人那里移植呢?一种连整理自身文化资源的方法、概念和理论体系都挖掘不出来的文化,其优越和完美何在?值得我们捍卫和宏扬吗?今天,我还要以此问题来请教九十年代的民族主义者,用西方舶来的主义来发现和肯定中华文化,岂不是自甘西化、滑天下之大稽吗?

盛洪曾经谈自已的读书体会,说他上大学时从亚当?斯密那里懂得了市场经济的理论,知道了“看不见的手”;後来他翻阅先秦诸子,才恍然大悟地发现,亚当?斯密经济学的精髓早在孔子的《论语》中就已经昭然於天下。这就象近百年来中国学人经历了无数次的先西後中的幡然醒悟一样。难怪崔之元在美国知道了“後福特主义”,就打起背包来回国寻根,如梦初醒般地在毛泽东主持制定的“鞍钢宪法”中找到了“後福特主义”的源头。如果中国的民族主义者那么自信,相信西方的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可以在中国传统中找到源头,那又何必留学西方呢,何必用亚当?斯密来肯定孔子,用“後福特主义”来肯定毛泽东主义呢?岂不是多此一举!

其三,中国知识界的民族主义者用绝对的相对主义和以无包万有的大而化之的定义与比较,来混淆不同层次的文化构成因素,进而否定文明的进步和制度的优劣之分,否定正在为越来越多的国家所接受的普世价值——发源於西方的自由主义价值系统及其制度安排。

中国的民族主义者们,可以从中餐与西餐无价值优劣之分,推论出市场经济与计划经济、私有制与公有制无优劣之分;从长袍与西服无好坏之分,推论出民主政治与专制政治无好坏之分;从京剧和芭蕾、水墨画与油画无高下之分,推论出个人本位主义与国家本位主义无高下之分;从古老的审美象征和道德象征至今魅力依旧,推论出工业文明并不比刀耕火种更进步;从不区分德国传统和英美传统及政体的根本差异,笼统地把第一、二次世界大战归罪於整体的西方文明。

他们不愿意正视历史事实:第一、二次世界大战的发源地,恰恰是极端民族主义加政治专制的德国和日本,而不是以人的自由为优先目标加民主政体的英、美诸国;他们根本无视二战後连绵不断的局部战争大都发生在狭隘的民族主义加专制主义国家之间的当代历史,无视西方的自由世界在近五十年来维护世界和平的努力,而只凭臆想天开或以古代今的方式,把战争的根源归罪於引导全世界走向现代化的西方文明;他们更无视中国古代社会从未停止过的征伐夷族和频繁内战,无视古代帝制在战争时期与和平时期对人的残酷杀戮;他们从不提及二战结束後,大多数国家都开始致力於和平重建之时,中国的土地上却爆发了一场远比八年抗日战争更为惨烈的内战,被日本人砍杀过的中国人,还未来得及掩埋尸体、揩干血迹、医治创伤,就开始了更残酷的自相厮杀。中国人自相残杀的血腥历史,中国家天下独裁传统之邪恶,家天下变成党天下之后的更加邪恶,怎么可以用儒家传统中的一个“仁”字掩盖住呢?即便是这个“仁”字本身的历史,也是鲁迅所说的“吃人”的历史。

同时,这些民族主义者对席卷全球的以工业化、市场化和民主化为标志的现代化浪潮意味着什么,却不置一词。在联合国的《世界人权宣言》已经成为国际正义的公认准则的今天,中国的民族主义者们,居然以泯灭任何普世价值和正义标准的绝对相对主义、多元主义,来宏扬中国文化和否定西方文化,其灾难性的後果只能由中国人民来承担。他们的这种狭隘、傲慢而怯懦的民族主义,根本不知道人类作为一个整体的基本的共同价值何在。他们不仅模糊了中国现代化和文明抉择上的未来方向,而且使中国人陷於狭隘盲目的民族主义陷井,失去了人类所应共同遵守的正义准则,堵塞了与和其他民族相互交往的通道,卸下了与主流国际社会合作、共同制止恶势力的责任。

在中国目前的语境中,民族主义用相对主义、多元主义的诡辩所取消的价值,恰恰是我们最需要的、发源於西方的现代性价值及其制度安排;所保存的价值,又恰恰是我们最应该抛弃的专制主义文化及其制度安排。一言以蔽之,对自由主义价值及其民主政治的拒斥和对现行专制主义价值及其一党专政的默认,才是此种民族主义的真面目。

被打垮了脊梁的古代士大夫和当代知识精英,都有一腔“宁为家奴,不为外辱”的浩然正气与民族自尊,但这样的正气和尊严实在乖巧:甘愿当家奴,可以得到主子的宠爱,而怒斥蛮夷又能显示出大义凛然,何乐而不为呢?

其四,正因为有了以上的种种特征,知识精英的民族主义和官方的爱国主义,在拒绝西方文明的理由和说辞上,才能如此地一致:拒绝霸权主义,一为文化霸权,一为政治霸权。他们都把西方霸权地位的取得,简单化地归结为强大的物质力量和对外扩张的尚武品质——建立在高科技基础上的经济强大和军事优势以及称霸世界的野心。在他们眼中,西方人只是靠金钱加大棒,才能够征服世界并行使其霸权。所以,他们又回到了洋务运动时代,以“船坚炮利”来理解西方的强盛,似乎完全忘了梁启超、胡适等人曾经论述过的西方制度的优势——私有化、市场经济、个人自由和民主政治,忘记了曾经称雄世界的大英帝国和现在的世界超强美国,在各自崛起的时代里,两国的制度文明都领先于世界其他国家。

历史的轮回竞如此神速,多少在“六?四”前和“六?四”中还高呼民主自由的西化论者,转眼之间就回到了百年前的士大夫情结而变成了狂热的民族主义者,一些在八十年代提倡西化自由化的学者也被民族主义思潮裹胁而去,如甘阳、李陀等人,他们因“六?四”而流亡海外,但在九十年代他们却变成了新左派,加入到反省西化谬误、宏扬本土化的民族主义行列。

如果说,中共官方出於维持既得利益的政治功利主义策略而拒绝接受西方文明的话,大众文化出於发财的经济功利主义而用民族主义来推销其商品的话,那么,知识精英们也拒绝西方文明、特别是拒绝自由主义的价值,就太有辱於知识分子的良知了。尽管他们以超然的学术立场和强烈的社会使命感为标榜,但其中出於困惑的善意者置疑者是少数,大多数在骨子里是出於攀权附贵、向大众献媚的功利动机。因为,历经独裁政权蹂躏的中国知识界,大都清楚他们的人格、独立和尊严之所以被全部剥夺,皆源於一党专制的残暴及其对知识、知识分子的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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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五,最值的警惕的是,在官方的灌输和煽动之下,民间民族主义越来越变得狰狞化、下流化和好战化,畅销书《中国可以说‘不’》就是典型的代表。书中到处都是纳粹式的仇恨意识和独霸世界的豪言壮语,如“贱坯”、“报复”、“打仗”、“完蛋”、“不许放屁”等等。最有代表性的语言颇有嗜血的诗意:“如果和解变得极不可能,我号召中国人民记住仇恨!”“台湾海峡将筑成一堵无形的哭墙!”“我们郑重建议:华盛顿建造一座更大更宽的阵亡军人纪念墙,……那座墙将成为美国人心灵的坟墓”。而中华民族的“顶尖人物”将在这血染的风采中 “注定要崛起”,他们的使命就是“领导二十一世纪”。

这种好战而嗜血的民族主义野心,对于仍然专制而贫困的中国来说,既是虚幻的又是危险的。

(四) 鲁迅和哈耶克对民族主义的批判

在煽动民族主义的狂热上,既然大陆精英喜欢引用中国先贤和西方大师来壮色,我这个死不改悔的“西化论者”也来凑凑热闹,引用两位大师级思想者来为自己壮胆:东方文学大师鲁迅与西方自由主义大师哈耶克,两人恰好都对民族主义持有相似的批判态度。在这两位各自民族的伟大良心的笔下,民族主义仅仅是懦夫的面具与独裁者的避难所。

鲁迅先生的话,国人大都熟悉:“合群的自大、爱国的自大,是党同伐异,是对少数的天才的宣战。......他们自己毫无特别才能,可以夸示于人,所以把这国拿来做个影子;他们把国里的习惯制度抬得很高,赞美的了不得;他们的国粹,既然这样有荣光,他们自然也有荣光了!......胜了,我是一群中的人,自然也胜了;若败了时,一群中有许多人,未必是我受亏:大凡聚众滋事时,多具这种心理,也就是他们的心理。他们举动,看似猛烈,其实却很卑怯。”

显然,鲁迅看得很清楚,爱国主义容易滋生专制性的狂妄和党同伐异,更容易成为群体性的懦弱和虚荣之面具,真正的爱国心没有,而只有爱国舌的巧舌如簧。

哈耶克对民族主义的评述,虽然在词语上没有鲁迅这样激烈,但是他那冷静的智慧更有更尖锐的穿透力。他在《我为什么不是一个保守主义者》的自白中,陈述自己不是保守主义的理由之一,就是说自己不是民族主义者,因为民族主义者常常是保守的。

他指出,爱国主义起码有二个方面的特征,容易导致文明向野蛮的退化。

第一,制度建设上,爱国主义容易成为强制性的理由。他说:民族主义常常是通往集体主义的桥梁,在国家利益的名义下把所有资源置于政府的管制或命令之下,以多数的名义实施暴政,而这恰好与自由制度背道而驰。

第二,爱国主义在辩论中不尊重对手的自大和霸道,容易导致言论自由的丧失。爱国者常常不是以理服人,而是祭起国家、民族、群体等整体利益的大旗压迫别人服从和沉默。他说:那些经常以“某种理论出自某国”作为否定性论据或肯定性论据的论辩,根本不是真正的辩论;或者“仅仅因为一种错误的或邪恶的理想出自本国一位爱国者的构想,就将它说得比其他理想都好,当然也不是真正的辩论。”

这样的例证太多了,希特勒的歇斯底里的鼓噪之被德国人接受,就因为他的煽动起了狂热爱国主义激情,他被作为拯救日耳曼民族的救世主。萨达姆称霸海湾的野心和对抗世界主流文明的无赖行为,也声称是捍卫伊斯兰民族的圣战。

我想补充的只是,当共产主义极权已经不可挽救地颓败之时,爱国主义已经越来越沦为专制者们抗拒自由民主的普及化的最后借口和政客们的工具,中共拒绝政治改革的重要借口,就是西方的自由民主不符合中国的国情。从另一个角度讲,爱国主义从来就不能、现在更不能作为自由秩序和普遍正义的伦理基础。而在后殖民时代的今天,爱国主义已经无助于人之自由的获得和扩展。

“六?四”前,我作为极端的民族虚无主义者和全盘西化论者,既暴得大名又颇受人非议。“六?四”後,我作为黑手之一被官方定性为卖国主义者而痛加讨伐。今天,仍有当年被我挑战的学术权威、著名作家批判我的激进主义。而对这一切,特别是面对当前的民族主义狂潮以及丧失了做人的起码诚实和良知的中国知识界,我只能说:我过去是现在仍然是坚定的西化论者,因为我坚信尘世间最可宝贵的是人的自由、尊严和创造力,而西方文明的精华——自由主义——恰恰为维护人的自由、尊严和激发人的创造力提供了一整套价值观念和行之有效的制度安排,发源於此的现代化已成为人类的共同追求。作为一个人,我渴望过一种有自由有尊严的创造性的真实生活;作为一个中国人,我渴望历经苦难的中华民族能够顺应人类主流文明,埋葬专制政治,在民主政治中获得新生,成为无愧於维护人的自由、尊严的人类成员。所以,除西化之外,我别无选择,中华民族亦如此。

(五)西方思想家如何批判相对主义

既然中国知识精英喜欢用西方后现代的相对主义来反西方文化霸权,那么就让我们看看西方杰出的思想家对相对主义的批判吧。

其实,在西方的思想界和学术界,不光是后现代相对主义对现代性的批判,也存在着坚守普世价值的人对相对主义的批判,美国杰出的政治学家列奥-施特劳斯(Leo Straus 1899-1973)就是这种批判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政治哲学史》一书,集中批判了西方的相对主义思潮。他认为,西方陷于现代性危机的主要原因,不是来自东方共产主义的威胁——尽管共产极权成为覆盖半个世界、延续半个世纪的暴政,而是来自西方自身的内在的信仰危机,相对主义的盛行就是内在危机的症候之一。他说:“西方,在其最高知识权威影响下,不再相信自己、自己的目的、自己的优越之处。”具体到国际政治层面,西方知识界不再相信自由民主具有普世的价值,而代之以与邪恶国家和平共处的现实主义。

施特劳斯一反西方知识界的左倾主流思潮,对政治理论中的“实证主义”和“相对主义”作出尖锐批评:相对主义的实际结果,不仅在于使西方容易受到外部攻击,更包括西方内部的自由民主向随意的或墨守成规的市侩作风的退化——不再相信自由主义及其制度安排具有引领人类历史发展的合理性。

从方法论的角度讲,相对主义道德观的最大特点,不是宽容而是无道德,即取消一切道德标准。相对主义是愚民的现代蒙昧主义,导致了道德上“新蒙昧主义”的盛行。

1,相对主义崇尚“价值中立”方法论,在社会科学中提出“事实与价值”分离的方法论原则。而在实际的社会科学研究中,“价值中立”象“形而上学”本体论一样,不过是方法论乌托邦,是思想史上的假问题。社会科学的研究对象是人、人群、社会、民族、国家、文化及其关系,特别是涉及到对价值取向、社会制度和历史趋向的研究,完全没有价值判断是不可能的。一个真正的政治学家能够在自由与奴役、民主与极权的优劣的问题上,在战争的正义与非正义的问题上,在伦理的善与恶的问题上,保持 “中立”吗?如果“中立”,西方政治学中的“人权”、“言论自由”、“宪政民主”等正面概念,“暴政”、“极权主义”、“法西斯主义”等反面概念,就将在政治学、伦理学、历史学和社会学等人文学科中失去理论意义。

事实上,西方的人文学者大都要使用这些具有明确价值指向的概念,恰恰说明他们在西方的人文学中、特别是政治学中已经被普遍接受,说明西方的人文学、政治学已经作出了明确的价值判断。相反,某些持有相对主义立场的著名左倾知识人对斯大林、毛泽东、霍梅尼的青睐,既说明他们的政治学是有价值指向的,也说明西方的左派知识界在价值选择上的迷失。

2,相对主义的主要思想资源,在哲学上是尼采的“重估一切价值”,在科学上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但“重估”并不等于“泯灭”,“相对”并不等于“无标准”或“怎么干都行”。如果相对主义将自身的原则贯彻到底,就会走向自己的反面——使相对主义绝对化,不但泯灭了“事实与价值”之间的联系,而且否定了人类的共同价值和一个社会的基本公德,也就等于否定了人类在何为政治上的正义和非正义问题上形成基本共识的任何可能,甚至连“奴役邪恶”的制度常识都被相对掉了,人的行为和国家的行为便失去了共同的底线,机会主义和绥靖主义的大行其道的时代就将降临,其现实结果必将是纵容邪恶政权的为所欲为。

特别是在自由与奴役、民主与专制之间的价值选择上,西方的思想和学术的主流不可能采取相对主义立场,而只能坚持单一而完整的西方核心价值。事实上,当相对论的创造者爱因斯坦本人,由对自然的研究转向对社会的关注时,其价值选择恰恰不是相对的,而是明确反对一切奴役制度和极权主义。

3,随着现代科学的兴盛、政教分离和基督教权威的边缘化,科学主义崇拜逐渐成为西方精神的另一副毒药。在人文思想领域,社会科学研究过于依赖自然科学方法,甚至沦为“实证主义”的奴仆。虽然,自然科学方法在社会科学中的应用,对社会科学的研究会有所补益,其经验观察、试验证实和量化标准,皆能增强社会科学的精确性和客观性。然而,由于二者的研究对象——无伦理无精神的自然和有伦理有精神的人类——的不同,自然科学方法应用于社会科学,必然有其界限,也就是人类伦理的界限。换言之,无视人与其他动物之间的根本区别,也就必然忽略自然科学方法应用于社会现象和人的伦理行为的界限。同时,迷信自然科学方法,必然会贬低大量非科学的人文知识,使那些对人类的公共生活和价值选择具有关键性影响的人文遗产——神话、宗教、伦理、意识形态、甚至哲学——被排除在政治学之外,最终形成“自然科学方法论拜物教”。

人类在科学上的进步,并不能自动转化为伦理上社会上的进步,道德蒙昧主义会在每个时代复活,古代有神学迷信,启蒙时代有理性迷信,现当代有科学迷信,而当代世界中最极端的“唯科学主义”,莫过于共产极权的无神论政权。所有的共产极权国家,都是科学主义的最极端滥用者,把共产主义称为空前绝后的最科学的主义,也都大力提倡科学精神并用科学来反对宗教,所以,科学主义沦为实施“信仰垄断”和“精神迫害”的工具。苏联军事工业的发达和对东殴各国的奴役,加加林上校的升太空和著名科学家萨哈洛夫下地狱,核弹爆炸和文化大革命,就是科学进步和道德蒙昧主义之间的悖论性共存,是科学主义走向狂热迷信的典型例证。

【全文完】

原载:《自由中国论坛

2007年7月28日

毛泽东:鲜为人知的故事 作者简介、中文版自序

作者简介
 

  张戎(Jung Chang)一九五二年出生于四川宜宾。文革中做过农民、赤脚医生、翻砂工和电工。一九七三年就读四川大学外文系,毕业后留校当助教。一九七八年留学英国,一九七九年入约克大学专攻语言学,一九八二年获博士学位,是中共执政以来第一位获英国博士学位的中国大陆人。曾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任教。

  一九九一年,自传性著作《鸿:三代中国女人的故事》出版,成为英国出版史上非小说类最畅销的书籍,被读者评选为二十世纪最佳书籍之一,已译成三十多种文字,全球销售量达一千二百万册。二零零五年六月和丈夫哈利戴(Jon Halliday)合著的传记《毛泽东:鲜为人知的故事》出版,迄今已出将近三十种文字版本,在许多国家登上畅销书榜,被誉为“一部震撼世界的书”。

  乔·哈利戴(Jon Halliday)出生于爱尔兰的都柏林,作家,历史学家。毕业于英国牛津大学,曾任职于伦敦大学国王学院。通晓多种语言文字,著述颇丰。


中文版自序

  《鸿:三代中国女人的故事》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出版以后,我和我的先生乔·哈利戴(Jon Halliday)萌发了写毛泽东的念头。对现代中国来说,没有人比毛泽东更重要。即使在他去世多年后的今天,他的幽灵依然在中国大地徘徊。可是他怎样成为中国的统治者,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世人知之甚少。真实的毛泽东,还在云遮雾障之中。

  探索、解开毛泽东这个谜,对我们便产生了强大的吸引力,给了我们某种义不容辞的责任感。

  我们的写作宗旨,除了“秉笔直书”,就是“言必有据”。我们走遍世界去搜集史料。俄罗斯大批新解密的档案,是我们捞“真”的大海;中国大陆二十年来出现的众多中共党史资料集、亲历录、文稿书刊,是我们掘“金”的矿山。中、俄、英等文字的征引文献书目,附在本书后面。书后还列有我们查阅过的档案馆,有的从未对外开放过。

  我们采访了同毛泽东打过交道的各国政要人士,以及中国大陆和台湾与毛泽东、与这段历史有关系的人。他们中不少人是首次接受采访。这份长达数百人的名单,其中包括让我们受益匪浅的专家、学者,也录在书后。

  捞“真”、掘“金”、奔波、分析、辨别、判断,是一项浩繁的工作。我和乔点点滴滴,锲而不舍,就这样一天天过了十二年。

  我们相信书中所写的鲜为人知的故事,所做的前所未有的结论,都将随着历史的进程而得到证实。希望本书能为读者了解毛泽东和中国现代史,开拓新的视野。

  这样一本建筑在史料上的书,要写得通俗易懂,令人喜读乐看,又不失真实准确,实在是千难万难。我和乔在写作后期,精力大部分就花在这方面。

  英文原著中关于资料来源的详细注释,由于篇幅关系,只好放入开放出版社的网站http://www.open.com.hk。书中引言有的出自二十世纪早期文献,用语是当年的习惯,或许读者能从中体会出一些历史感。

  《毛泽东:鲜为人知的故事》从成书到中文翻译,我的弟弟张朴给予我很大帮助。写作过程中我们争辩论点,翻译时他协助我斟酌字句。没有他,这本书将逊色不少。

    张 戎

    二零零六年八月 伦敦

毛泽东:鲜为人知的故事 01 By 张戎

01 走出韶山

出生地

一八九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毛泽东在湖南韶-山村的这间屋子出生。

与母亲合照

唯一一张为人所知的毛泽东(右立)与母亲的合照,摄于一九一九年长沙,母亲去世前夕。时年二十五岁的毛泽东,一身读书人打扮。两个弟弟(左起)泽覃、泽民仍穿农装。

为母亲戴孝

为母亲戴孝的毛泽东(右),与父亲(左二)、堂伯父(右二)、弟弟泽覃摄于长沙,一九一九年十一月十三日。


  1893~1911年  1~17岁

  毛泽东,这个主宰世界四分之一人口命运数十年,导致至少七千万中国人在和平时期死亡的统治者,出生在湖南省湘潭县韶山一个普通农民家庭。那是一八九三 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他的祖先已在这丘陵山冲居住了五百年。

  山冲有五公里长、三公里半宽,聚居着六百多户人家。他们种茶、竹、水稻, 年复一年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里既没有公路也没有通航的河流,与外界少通 消息,甚至到了二十世纪初叶,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相继在一九零八年驾崩这样的大事,也没能传到村里,毛泽东是在事过两年离开韶山后才听说的。

  毛的父亲毛贻昌生于一八七零年,十岁时跟一个十三岁的女孩订婚。女家隔着一座叫虎歇坪的山坳,来去只有十公里,这样短的距离,两村人却语言各异。毛的母亲由于是女人,没有自己的名,在文氏家族姐妹中排行第七,就叫作“七妹”。 定亲多半出于现实的考虑,七妹的祖父葬在韶山,每年要扫墓,文家希望当地有门亲戚做歇脚之地。订婚后,七妹搬进了毛家;一八八五年,贻昌十五岁时他们圆房。

  婚后不久,贻昌出去当兵挣钱以偿还祖上留下的债务,几年后他攒足钱还清了债,回家做起了贩运白米和生猪的营生。他能写会算,又有生意头脑,不仅逐渐赎回了祖上典出的田产,而且买了更多的地,成为村里最富的人之一。

  贻昌人很勤俭,他家老屋是茅草顶,有了钱多年后,他才下决心把草顶换成瓦顶,但仍留下了泥墙泥地。玻璃在当时是稀罕的东西,所以窗户只是些木框口子,晚上用木板遮起来。家具不过是木床、木桌、木板凳。就是在这样一间简陋的屋子里,在罩着蓝色土布蚊帐的床上,毛泽东出世。

  毛是第三个儿子,但却是第一个活下来的。为了求菩萨保佑他不再夭折,毛的母亲到处烧香拜佛,还吃上了观音斋。毛取名泽东。“泽”在十八世纪毛氏族谱初修时,就定为他这一辈的辈名。泽东:施光泽于东方。当他的两个弟弟在一八九六年跟一九零五年出生时,他们分别取名泽民、泽覃。

  毛爱他的母亲,对她保留了一种从未给与过他人的深情。母亲温和宽容,从不训斥毛。从她那里毛继承了圆圆的脸庞、传情的嘴唇和沉静自持的眼神。毛一生常谈起她,谈时还十分动容,说小时候母亲到哪里他部跟着,赶庙会,烧香纸,拜菩萨,母亲信佛,他也信佛,直到十几岁时才与佛绝缘。

  毛的幼年无忧无虑。他在母亲娘家住到八岁,外婆将他视为心头肉,两个舅舅 舅母拿他当自己儿子看待,一个舅舅作了他的“干爹”。在文家,毛做些轻松的农活,有时在芭蕉塘边的油茶林里割草放牛。他也开始识字,晚间,舅妈在油灯下纺线,毛坐在她身旁看书。毛后来说他十分眷念那些日子。

  一九零二年,毛回韶山上学。上学就是进私塾,儒家经典是主要课程。深奥的古书不是孩子懂得了的,只能生吞活剥地背下来。毛具有超人的记忆力,当年的同学记得他学习很用功,艰深的书本不仅能背诵,还能默写。就是在这时,毛打下了扎实的古文基础,使他后来能写一手好文章、好诗词、好书法。读书成了最大的嗜好,一盏油灯放在蚊帐外的板凳上,一读就到深夜。许多年后,做为中国的最高统治者,他的偌大无比的床有一半用来堆书,他的谈话和写作旁征博引,散落着各种历史典故。只是他的诗词在当权后大半丧失了诗意。

  毛跟老师的关系不怎么好。十岁时他从学校逃走,说老师要求苛刻,粗暴严厉。 至少有三间私塾因他的倔强不服管教而委婉地请他父亲“另找高明”。母亲对他是听之,任之,但父亲不能忍受。父子俩常发生冲突。贻昌付学费让儿子上学,希望儿子起码能给家里记帐,而这正是毛所讨厌的。终生他对数字都不甚了了,对经济学更是一塌糊涂。

  体力劳动对毛也不具吸引力,一旦脱离了农民生活,他就再也不做了。贻昌见不得儿子闲着不干活,自己辛勤劳作,要求儿子也要照办。毛不听话,他忍不住就打毛,毛于是恨父亲。文化大革命的一九六八年,当毛向政敌展开全面报复时,有一种通行的折磨方式叫做“喷气式”:受害者面对气势汹汹的人群,双臂被狠狠地拧在身后,左右两人一手拧臂,一手重重地按头。毛对红卫兵领袖说他父亲“要是现在也得坐喷气式”。

  其实少年的毛并没有受父亲虐待,也绝不是弱者。父亲责备他懒惰,他便顶嘴说父亲年长,应该多干。一天,父子俩当着许多客人的面吵了起来,毛后来说:“父亲当众駡我懒而无用,这一下激怒了我。我回骂了他,接着就离家出走。我母亲追着我想劝我回去,父亲也追上来,边骂边命令我回去。我跑到一个池塘边,并且威胁说如果他再走近一步,我就要跳进水里……我父亲就软了下来”。一次,毛讲完这个故事,笑着说出他的结论:“他们都怕失去儿子,这就是他们的弱点。攻其弱点,就能取得胜利!”

  无可奈何的父亲对毛只有一项武器:钱。一九零七年,毛离开第四个私塾后,贻昌拒绝再为他付学费,十三岁的毛只得成为全日制农民。但毛很快找到办法逃离农活,重新回到书的世界,这就是接受父亲的安排结婚。贻昌想要毛安顿下来,做个负责任的一家之长。他给毛找了个媳妇,是自己的侄女,年纪大毛四岁。结婚后毛复了学。

  结婚那年毛十四岁。新娘姓罗,人称罗氏。毛对她没有丝毫感情,只有一次提起她,是跟美国记者斯诺(Edgar Snow),口气轻蔑,还把他们的年龄差距从四岁夸大到六岁。毛说:“我十四岁的时候,父母给我娶了一个二十岁的女子,可是我从来没有和她一起生活过——而且后来也一直没有。我不认为她是我的妻子,当时也几乎没有想到过她。”毛没提及罗氏早在他们结婚后一年多就去世了。

  毛一生对“性”都兴趣十足,但似乎对他第一任妻子毫无欲望,跟她结婚是出于不得已。这使毛成为包办婚姻的强烈反对者。九年后他在《赵女士人格问题》一文里措辞激烈的写道:“西洋的家庭组织,父母承认子女有自由意志。中国则不然,父母的命令,和子女的意志完全不相并立……这叫做‘间接强奸’。中国的父母都是间接强奸自己的子女。”

  妻子一死,这位十六岁的鳏夫就要离开韶山。父亲想让他到县城的米店去当学徒,但毛有自己的打算。他已看中了二十五公里外的一所新式学堂。这时,新风气已穿透了韶山的山峦,吹进了少年毛的脑子里。科举制度废除了,旧的教育体系没用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式学堂,教一整套外国来的东西,像科学、世界历史、地理, 还有外文。这些新学堂是毛那样的农家孩子走出乡村、进入外部世界的大道。

  十九世纪中叶鸦片战争后,中国出现改革的巨变。除了整个教育体制彻底改变外,铁路开始修建,现代工商业开始兴办,政治团体允许存在,报纸也第一次出版。 留学生派出国去学习科学,大臣们则出洋考察政体。一九零八年,清廷公布了《钦 定宪法大纲》,宣布九年后实行立宪。

  毛的家乡湖南在当时有三千万人口,是改革如火如茶的省分之一。虽然这里是内地,但通航的河流把它连向沿海,一九零四年,省会长沙开辟为对外商埠,外国商人跟传教士纷至沓来。新式学堂如雨后春笋,当毛在乡间听说时,湖南已经有一百多所了,比中国任何一个地方都多,还有好几所女子学校。

  毛想上湘乡县的东山高等小学堂。学费住宿费贵,毛就请亲戚们帮忙,说动父亲给他出了五个月的钱。东山使毛眼界大开。从课本里,他读到拿破仑、威灵顿、彼得大帝、卢梭、林肯等人的小传,也第一次亲眼见到去过外国的人:一位曾在日本留学的教师,学生们管他叫“假洋鬼子”。多少年后,毛还记得那位老师教他们唱的日本歌,庆祝日本在日俄战争中打败沙俄的惊人胜利。

  东山学堂的几个月为毛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省会长沙有所专为湘乡人办的中学,在毛的请求下,一位老师介绍他前去就读,尽管他不是湘乡人。一九一一年春,毛心情激动地到了长沙。这年他十七岁,是他与农民生涯从此告别的日子。

  毛从故乡的泥土中带走了什么呢?他后来说他带走了对贫苦农民生活的“深感不平”。事实却非如此。毛当时的老师、后来的岳父杨昌济教授一九一五年四月五日的日记中记载着毛谈论家乡的话:“人多务农,易于致富。”毛说当农民容易致富,并未说农民的生活艰苦。

  通观所有毛早年文章和谈话记载,直到一九二五年底,毛只提到过农民几次。

  除了说家乡农民容易致富外,一九一七年八月二十三日,毛在致黎锦熙信里讲到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农民起义:太平天国——但不是对他们表示同情,而是对消灭他们的人曾国藩表示倾倒。毛说:“愚于今人,独服曾文正,观其收拾洪杨一役,完满无缺。”一九一九年七月二十八日,毛在《民众的大联合(二)》里提起“种田人”, 但只是泛泛的,不带感情,不像他描述学生那样长篇大论地诉苦,说学生的生活是“苦海”。同年九月一日,毛拟了一份详尽的问题研究单子,足足有七十一个大项 目,农民只占第十项中的十五个分项之一,还无关贫苦农民的生活,而是“劳农干政问题”。

  一九二零年下半年,毛与共产党结缘后,开始使用“工人们农人们”、“无产阶级”这样的字眼,但不过是辞藻而已。

  毛后来说,在韶山他钦佩一个被捕并被斩首的农民起义英雄彭铁匠,但中共党史学者费尽心机找来找去也找不到这位铁匠存在的蛛丝马迹。毛还说,饥民的痛苦影响了他的一生。这很可质疑。一九二一年,毛在长沙时正好遇上饥荒。他的朋友谢觉哉的日记中记载说:“乡间荒象特著……本地乞食者特别多,每日总在百数以 上……大半黄皮里骨,风吹欲倒。”“死者颇多,小街上施木板‘做棺材’也施不 起了。”毛在这段时间写的文章对饥荒、荒民一个字也没提,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关心这件事。

  农民的根并没有滋养出一个同情穷苦百姓的毛泽东,从韶山他没有带走改善中国农民命运的理想主义。

毛泽东:鲜为人知的故事 02 By 张戎

02 与共产党结缘

  1911~1920年 17~26岁

  一九一一年春天,毛泽东到长沙,正是结束中国两千多年帝制的辛亥革命前夜。表面看去,照英国哲学家罗素(Bertrand Russell)的描述,长沙“简直就是个中世纪的城市,只能走轿子和人力车”。但这里不仅充满新思想,新风气,而且酝酿着共和革命的风潮。

  尽管清廷宣布立宪,革命党人却一心要推翻帝制,说满族是外国人,应该驱逐报刊杂志此时已数不胜数,他们利用这个条件鼓吹革命,还组织社团,发动了好几起武装起义。

  十七岁的毛此时第一次看到报纸。他从报纸上了解到反清派别的观点,立即表示赞同。按当时的时尚,他写了篇文章贴在学校墙上,这是他首次发表政见。像许多学生一样,他剪了辫子,并跟朋友一道挥舞剪刀强行剪掉别人的辫子。

  这年夏天,长沙格外闷热,学生们比天气更热烈的辩论怎样推翻皇上。一次慷慨激昂的演说后,有人把身上的长衫脱了一丢,大叫“快习兵操,准备打仗!”

  十月,邻近的湖北省武昌市爆发了辛亥革命。统治中国二百六十八年的清朝垮台了,中华民国在一九一二年的第一天成立。二月,末代皇帝溥仪退位。握有兵权的袁世凯替下作临时总统不到两个月的孙中山,次年就任大总统。一九一六年袁死后,位于北京的中央政府控制松懈,中国出现军阀各自为政的局面。

  新生民国带给年轻的毛的,是无数崭新机会。工业、商业、法律、管理、教育、 新闻、文化,还有军事,可做的事层出不穷。毛面临着令人眼花缭乱的选择。他先参了军,但出操听口令不是他喜欢做的事,更不用说到城外挑水做饭给长官泡茶。 他于是雇了个挑夫帮他挑水。几个月后,他干脆退了伍,决定再回去上学。那时报上满是新鲜动人的广告,好些使他动心,一个是警官学校,一个是法律学校,还有个专教人怎样制造肥皂,使毛发了作肥皂制造家的奇想。毛最后挑了省立第一中学,但只在那里待了半年。他觉得不如自修,于是天天去省立图书馆,一待就是一整天。

  他第一次读到外国名著的译本,这些书把他的脑子从传统观念的束缚中解脱出来。

  但他父亲要他上学,否则拒绝供给他钱,十九岁的毛只好进了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师范学校都不收学费,是那时中国致力于教育的结果。

  第一师范充满开放的空气,连数学楼也是欧洲式的,长沙人管它叫“洋楼”。 教室很洋气,漂亮的地板,窗上装有玻璃。校方让学生有机会接触各种新见解,鼓励他们自由思想,组织不同的学会。学生的出版物有鼓吹无政府主义的、国家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马克思(Karl Marx)的像还一度挂在大礼堂里。对读报上了瘾的毛已在报章上见过“社会主义”这个词,在这里他又第一次听说了“共产主义”。 那时,中国是真正的“百花齐放”。后来毛统治时也用这个词,但他允许的还不及他年轻时万芳丛中的一小片花瓣。

  像全世界的学生一样,毛喜欢无穷无尽地和朋友讨论问题,有时沿湘江漫步,有时爬上校园后面的小山,坐在草丛里辩论到深夜。蟋蟀在身旁一声一声地唱,萤火虫绕着他们一闪一闪地飞,熄灯的钟声响了,他们置之不顾。出门旅行是他们的家常便饭,一转悠就是一个月。农家友善地欢迎他们,供他们吃住,他们以写门联报答。

  一次高谈阔论中,据毛的朋友记载:“毛君主张将唐宋以后之文集诗集,焚诸一炉。”这是有记载的第一次毛提到烧书。当时,这话并不离奇,在前无古人的思想解放气氛中,一切天经地义的道理都受到挑战,历来的大逆不道都成了理所当然。 国家有必要存在吗?家庭呢?婚姻呢?私有财产呢?什么样的议论也不奇怪,什么样的话也都能说。

  正是在这样的氛围里毛泽东形成了他的道德观。二十四岁时,毛在德国哲学家泡尔生(Friedrich Paulsen)所著《伦理学原理》(System der Ethik)中译本上,作了大量批注。在这些批注里,毛直言不讳地表述了他的道德观念。这些观念伴随了他的一生。

  毛整个道德观的核心是:“我”高于一切。他写道:“道德之价值,必以他人之利害为其行为之动机,吾不以为然。”“吾人欲自尽其性,自完其心,自有最可宝贵之道德律。世界固有人有物,然皆因我而有。”毛的道德等于完全的随心所欲。

  义务与责任毛概不承认,说:“吾人唯有对于自己之义务,无对于他人之义务也。”“吾只对吾主观客观之现实者负责,非吾主观客观之现实者,吾概不负责焉。 既往吾不知,未来吾不知,以与吾个人之现实无关也。”“吾自欲遂行也,向谁负责任?”

  对毛来说,任何成就只有在现实生活中能享受到才有意义。身后名“非吾之所喜悦,以其属之后来,非吾躬与之现实也。”“吾人并非建功业以遗后世。”毛泽东完全不屑于追求“流芳千古”。

  良心本是对人的冲动的一种心理约束。毛却认为:“良心与冲动理应一致,乃调和的而非冲突的。”“二者原为一物,吾人各种之动作,固处处须冲动,处处系冲动之所驱,良心之明,亦处处承认之。”照这种观点,“良心”只是为毛的“冲动”服务的工具。

  泡尔生说:“毋杀人,毋盗窃,毋欺诬,皆良心中无上之命令。”毛不以为然,说:“此等处吾不认为良心,认为人欲自卫其生而出于利害之观念者。”照毛的意思,人不干这些坏事,只是出于个人利害考虑,要是干了不受惩罚,那就要干。

  毛性格的另一个中心是“‘破’字当头”,他说对中国“吾意必须再造之,使其如物质之由毁而成”,而且“国家如此,民族亦然,人类亦然。”“宇宙之毁也亦然……吾人甚盼望其毁,盖毁旧宇宙而得新宇宙,岂不愈于旧宇宙耶?”

  毛在晚年也说过意思一模一样的话。也就是说,年仅二十四岁的毛就已经用清晰的语言阐述了他漫长一生信守的人生观。当然,在一九一八年,这些话只是说说而已。尽管他不是一个等闲之辈,杨昌济教授称他“资质俊秀若此,殊为难得”, 但毛没有显示出领袖天分。老师徐特立说在学校里看不出他有号召力。当毛发出征友启事,张贴在长沙部分学饺时,应召的只有几个。他跟朋友成立“新民学会”时, 他虽然活跃,选出的总干事却不是他。

  那时的毛要找份像样的工作都很困难。一九一八年六月,他从师范学校毕业。

  许多年轻人向往出国学习。像毛这样家里不富裕的往往到法国去半工半读,勤工俭学。法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损失了很多年轻男人,需要劳工。

  当劳工不是毛想干的事。去法国的人还得学法文,而毛不擅长语言,一辈子都只说湖南话。有一阵掀起俄罗斯热,毛也曾想去,对女朋友陶斯咏说:“我为这件事,脑子里装满了愉快和希望。”他在一个叫伯乐佛(Sergei Polevoy)的俄国移民(是个间谍)那里上了几堂课。据这人说,毛怎么也发不好生字表的音,别的学生都笑他,他就生气地离开了。结果,毛既没有去法国,也没有去俄国。

  毛想到首都去碰碰运气,就借了路费去北京。北京当时是世界上最美的都市之一。在刚对公众开放的皇宫前,甚至还有骆驼庄重地缓步。但古都的生活是苦的。 民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和机会,却没有明显地改善人民的生活,大多数人还活在一个“穷”字中。毛一行八人,住在三间小屋里,几个人合睡一张炕,同盖一床棉被,挤得紧紧的,要翻身得先跟左右的人打招呼。八人只有两件大衣,出门轮流穿。因为图书馆里有暖气,毛有时去那里,又看书又睡觉。

  有一段时间,毛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做助理员,一个月八块大洋,刚够生活。他的职责之一是登记来图书馆读报的人名。不少是当时著名的文化人,毛想跟他们攀谈,但他们“都是些大忙人”,毛后来说,“没有时间听一个图书馆助理员讲南方土话。”毛感到受了冷落,一直耿耿于怀,说:“他们大多数都不把我当人看待。”

  不到六个月,他就打道回府,路费还是借的。他绕道上海,为去法国的朋友送行,一九一九年四月回到长沙。毛此行见识了大都市的文化生活,但最后还得回来做外省的小学教书匠。

  为人师表的毛当穿得邋里邋遢,好像永远不换衣服。学生们记得他不加梳理的头发和袜子上的窟窿。他似乎只有一双家制的布鞋,鞋底好像总处于即将磨穿的状况。一次,人们抱怨他夏天赤裸上身,毛反唇相讥说:“这就算不错啦,全赤我也无所谓!”

  这时,一桩发生在大洋彼岸的事件在中国引起巨大反响。有中国代表团参与的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善后的巴黎和会,让日本继续占领它在战争中从德国手头夺取的山东一部。爱国的中国人被激怒了。五月四日,北京爆发了有史以来第一次大规模街头游行示威,谴责北京政府卖国,抗议日本占领中国领土。“五四”运动波及全国,烧日本货,砸卖日货的商店。人们对民国政府深感失望,觉得它跟满清一样无能。许多人开始寻求更激进的治国方式。

  一个激进的学生会在长沙成立,毛负责编辑会刊《湘江评论》。办杂志很辛苦。 在难忍的闷热中,毛晚上用一堆线装书当枕头,臭虫在里面爬来爬去,白天不仅要写大部分稿子,还得到街头贩售,由于经济窘迫,这个学生周刊只出了五期,就停刊了。

  此后毛继续为别的刊物写文章。其中有十篇是关于妇女与家庭的,观点是那时大多数前卫青年的共识,即提倡妇女独立,自由恋爱,与男人平等。毛的文章感情充沛,原因可能跟他母亲刚于一九一九年十月五日去世有关。他母亲得了淋巴结核,毛曾给她寄药方,把她接来长沙治病。在毛跟母亲的关系中,母爱是无私的,毛的感情却是既强烈又自私。多少年以后,他告诉身边护士吴旭君:“我母亲死前我对她说,我不忍心看她痛苦的样子,我想让她给我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我要离开一下。母亲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同意了,所以到现在,我脑子里的母亲形象都是健康、美好的。”

  在母亲临终之际,毛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感受,而不是母亲的希望。他能毫无顾忌地对她直说,性格由此可见一斑。对父亲,毛没有什么感情,对他的死的反应简直就是冷酷。父亲一九二零年一月二十三日死于伤寒,死前想见儿子一面。但毛没有回去,也没有对他的死表示任何悲伤。

  毛的硬心肠也反映在他关于女人的文章里。一九一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的《女子自立问题》说女子可以跟男子做一样重的体力劳动:“女子用其体力工作,本不下于男子”,只是“不能在生育期内工作”。对此毛说:“女子需自己预备产后的生活费。”

  毛的激进活动很快把他带向另一个旅途,这次旅程将决定他的一生,也将决定中国的命运。一九一九年底,湖南的学生和教师要赶走当时的省长张敬尧,毛随代 表团前往北京,游说中央政府撤张。虽然此行没达到目的,但毛作为湖南的活跃分子结识了好些知名人物,包括自由派的领袖胡适,著名的马克思主义者李大钊。

  就在回程途中,一九二零年六月路经上海时,毛遇上了改变他终生的人:陈独秀。在当时的马克思主义知识分子中,陈是佼佼者,毛曾在一篇文章中称道他为“思想界的明星”。陈这时四十岁,是个极富魅力,但性情暴躁的人。毛去拜访陈,正好,陈在筹组中国共产党。

  组建中共并不是陈教授的主意——也不是任何一个中国人的主意。这主意来自莫斯科。一九一九年,新生的苏俄政府成立了“共产国际”(第三国际),以在全世界鼓吹革命,推行莫斯科的旨意。在中国,一项庞大的秘密计划在八月付诸实行, 旨在扶持起一个亲俄的中国政府。此后三十年里,莫斯科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军火,最终使毛领导下的中共得以夺取政权。

  一九二零年二月,布尔什维克夺取了中西伯利亚,打通了跟中国的陆地交通。四月,共产国际代表维经斯基(Grigori Voitinsky)来到中国。五月,共产国际在上海建立了据点,目的是“组建一个中国党”。维经斯基向陈独秀提出这个建议,得到了陈的同意。六月,维经斯基向莫斯科汇报说,陈将做这个新党的书记,陈正在联系“各城市的革命者”。

  就在这个月,毛来见陈独秀,碰上了中国共产党的筹备创立。中共创始人都是资深的马克思主义者。据当事人回忆,他们是:陈独秀、李汉俊、陈望道、沈玄庐、俞秀松、李达、施存统和邵力子。毛没有被邀请为发起人之一,他这时还没表示信仰马克思主义。毛离开上海后,八月,中共成立。

  中国官方把中共成立算在第二年七月,因为那时开了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而毛出席了“一大”,可以名正言顺地被算成创始人。事实上,共产国际的刊物和它派来指导“一大”的马林(G. Maring)都权威性地指出,中共是一九二零年,而不是一九二一年成立的。

  毛虽然不是创建者,但他开始为中共工作:陈独秀让他在长沙开一间书店卖共产党宣传品。陈教授刚把他的影响重大的杂志《新青年》改变为中共的喉舌,七月号就刊登了介绍列宁(V. I. Lenin)和苏俄政府的文章。从那时起,共产国际便出钱赞助《新青年》。毛的任务是推销《新青年》和其他宣传品,同时也卖一般的书、杂志。

  毛乐于从命。虽然他还没有信仰共产主义,但他毕竟是激进分子,又热爱书报,还需要一份像样的收入,开书店是求之不得。回长沙后不久,“文化书社”就在《大公报》上登报开张了。毛写了个夸耀苏俄的启事:“不但湖南,全国一样尚没有新文化。全世界一样尚没有新文化。一枝新文化小花,发现在北冰洋岸的俄罗斯。” 书店马上订了一百六十五份《新青年》的七月号,是书店的最大订单。其次是一百 三十份《劳动界》,新生的中共对工人的宣传品。其他大部分书报也是亲俄激进的。

  干这种事毛并非提着脑袋,那时候搞共产主义活动非但不犯法,相反地,苏俄正时髦。在长沙,一个俄罗斯研究会正在筹备,为首的是长沙知事。人们对苏俄感兴趣,大半出于相信苏俄政府的宣言,说要放弃沙皇政府在中国攫取的领土和特权。这番信誓旦旦,实际上只是空话,苏俄继续控制着在华最大的外国领地。

  毛找了个朋友做经理,他善于用人帮他做讨厌的杂务。他本人的头衔是“特别交涉员”,向富人名流筹款,与全国各地的出版社、图书馆、大学、文化人联系。 陈独秀和好几位知名人士为书店担保,大大提高了毛的声望。他从前读书的师范学校这时请他去做附小主事。

  没有材料表明毛是怎样入党的,履行了什么手续。但由于文化书社,他成了“自己人”。十一月,按维经斯基指示,中共成立一个外围组织——社会主义青年团, 从中发展党员。在长沙找的联络人之一是毛。也就是说,他已经算是共产党的成员了。十二月,毛给在法国的朋友写信,说他“深切的赞同”“用俄国式的方法去达 到改造中国与世界”。这是毛第一次表达他信仰共产主义。

  毛迈出这一步并不是热烈追求信仰的结果,而是机遇:他正好在某一时间出在某一地点,接受了某一份恰到好处的工作,由此进入了一个由强大外国主持的新兴组织。

  他那时最好的朋友萧瑜不赞成共产主义,从法国写信给毛说:“我们不认可以一部分的牺牲,换多数人的福利。主张温和的革命,以教育为工具的革命,为人民谋全体福利的革命……颇不认俄式——马克思式——革命为正当”。毛回信时不是狂热地为共产主义辩护,而是称他朋友的看法“理论上说得通,事实上做不到”。 他这样劝说朋友:“理想固要紧,现实尤其要紧。”

  毛信中的这类话表明,他参加共产党,不是出于充满激情的信仰,而是冷静实际的选择。

毛泽东:鲜为人知的故事 03 By 张戎

03 温热的信仰者

莫斯科驻华三代表

莫斯科驻华的三名最重要代表。

维经斯基(1):于一九二○年建立中国共产党。

马林(2):荷兰籍,主持一九二一年在上海召开的中-共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他后来同莫斯科分道-扬镳,被纳粹处死。

鲍罗廷(3 最右):于一九二三~一九二七年间指导国、共两党。此照摄于一九二五年广州。比邻鲍罗廷者为即将成为国民党领袖的蒋介石。前立者为汪精卫,毛泽东在国民党内扶摇直上,汪起了关键作用,汪后成为日本扶植的傀儡政府首脑。

  1920~1925年 26~31岁

  与共产党结缘的同时,毛泽东也陷入了恋爱,对象是他从前老师杨昌济的女儿杨开慧。她比毛小八岁,后来成为他的第二任妻子。

  开慧于一九零一年出生在长沙城外一个田园诗般的村子里。生下不久父亲留学去了日本、英国、德国,一去十多年,出身书香人家的母亲把她抚养长大,从小娇弱易感的开慧出落成一个既感情缠绵又落落大方的闺秀。一九一三年春天,父亲从国外回来,带来了欧洲的生活方式。男学生来访时,开慧也同他们一起用餐说话。 这在当时还很少见。美丽优雅的开慧常率直地发表见解,让男学生们大为倾倒。

  开慧的父亲欣赏毛的头脑,向有影响的人极力推崇他。他对章士钊说过:“吾郑重语君,二子(毛和朋友蔡和森)海内人才,前程远大,君不言救国则已,救国必先重二子。”一九一八年,杨先生去北大任教,毛第一次到北京时曾住在他家。 那时开慧十七岁,毛二十四、五岁,毛很喜欢她,她却没反应。许多年后她回忆道:“大约是十七八岁的时候,我对于结婚也已有了我自己的见解,我反对一切用仪式的结婚,并且我认为有心去求爱,是容易而且必然的要失去真实神圣的不可思议的最高级最美丽无上的爱的!……我好像生性如此,不能够随便。一句恰好的话,可以表现我的态度出来,不完全则宁无。’”

  一九二零年一月,她父亲去世。刚好毛第二次到北京,同开慧朝夕相处,开慧终于爱上了毛。她写道:父亲死了!我对于他有深爱的父亲死了!当然不免难过。但我认为父亲是得到了解脱,因此我并不十分悲伤。

  不料我也有这样的幸运!得到了一个爱人!我是十分的爱他;自从听到他许多的事,看见了他许多文章日记,我就爱了他,不过我没有希望过会同他结婚,(因为我不要人家的被动爱,我虽然爱他,我决不表示,我认定爱的权柄是橾在自然的手里,我决不妄去希求……)

  像一个矜持的淑女,开慧没有吐露心声。不久他们分开了,她护送父亲的灵柩回长沙,进了教会学校。别离增强了她的爱情,她写道:

  一直到他有许多的信给我,表示他的爱意,我还不敢相信找有这样的幸运!不是一位朋友,知道他的情形的朋友,把他的情形告诉我——他为我非常烦闷

  ——我相信我的独身生活,是会成功的。自从我完全了解了他对我的真意,从此我有一个新意识,我觉得我为母亲而生之外,是为他而生的,我想像着,假如一天他死去了,我的母亲也不在了,我一定要跟着他去死!

  毛回长沙后,两人成了情侣。毛住在他任主事的师范附小,开慧常常去那里会他。但她不愿留下过夜,他们还没有结婚。毛不想结婚,不愿受约束。一九二零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他给朋友的一封信中宣布:“我觉得凡在婚姻制度底下的男女,只是一个‘强奸团’,我是早已宣言不愿加入这个强奸团的。”毛鼓吹组成“拒婚同盟”,说:“假如没有人赞成我的办法,我‘一个人的同盟’是已经结起了的。”

  一天夜里,开慧走了,毛无法入睡,爬起来写了首“虞美人”:

  堆来枕上愁何状? 江海翻波浪。 夜长天色怎难明, 无奈披衣起坐薄寒中。
  晓来百念皆灰烬, 倦极身无凭。 一钩残月向西流, 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这首诗打动了开慧,她终于同意了留宿。夜里,他们热烈地做爱,房间的墙壁是木板隔间,很薄,左右邻居抱怨起来。有人说学校有规矩,教师的妻子不能在学校过夜。但毛是主事,他就干脆把规矩改了,从此开了教师妻子在学校留宿的先例。

  对开慧来说,留下过夜等于把她整个的人都献给了毛。她后来写道:“我的意志早又衰歇下来了,早又入了浪漫态度中,早已又得了一个结论:‘只有天崩地塌一下总解决!’除非为母亲和他而生,我的生有何意义!”

  毛对开慧的感情远不如开慧的强烈真诚,他还继续有着别的女朋友。最亲近的是陶斯咏,一个丧夫的教师,比毛小三岁。办文化书社她帮毛筹款,因为她教的学生中有的家里很有钱。她跟毛一同出去旅行,俨如一对夫妻。

  开慧发现了。她这样描述自己的感觉:“忽然一天一颗炸弹跌在我的头上,微弱的生命,猛然的被这一击几乎毁了!”然而她原谅了毛:“但这是初听这一声时的感觉,他究竟不是平常的男子,她爱他,简直有不顾一切的气象,他也爱她,但他不能背叛我,他终竟没有背叛我,他没有和她发生更深的关系……”毛告诉开慧他有女友是因为他对开慧的心摸不准,不知道开慧是否真爱他。开慧相信了他:“他的心盖,我的心盖,都被揭开了,我看见了他的心,他也完全看见了我的心,(因我们彼此都有一个骄傲脾气,那时我更加,唯恐他看见了我的心,(爱他的心)他因此怀了鬼胎以为我是不爱他。但他的骄傲脾气使他瞒着我,一点都没有表现,到此时才都明白了。)因此我们觉得更亲密了。”

  开慧搬来与毛同住,一九二零年底他们结了婚——虽然没有任何正式文件。那时旧的结婚仪式为激进青年所不齿,而新的国家登记制度又没有广泛建立起来,男女的结合只依靠个人的良心和感情。

  为了这个结合,开慧最终付出了她的生命。眼前最直接的后果是被教会学校开除。毛继续着他的艳事,婚后不久又发展了两个女友。他当年的好友告诉我们这桩事时,用食指在桌上写下“不贞”二字。其中一个是开慧的表妹,开慧知道后,气得用手打她。但文雅而有教养的开慧鲜有吵闹,自己也始终不渝地忠实于毛。她后来写出她的无可奈何:“我又知道了许多事情,我渐渐能够了解他,不但他,一切人的人性,凡生理上没有缺陷的人,一定有两件表现,一个是性欲冲动,一个是精神的爱的要求。我对他的态度是放任的,听其自然的。”

  开慧并非旧式妇女,按传统要求对丈夫有外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其实是个女权主义者,写过雄纠纠的文章为妇女争权利。有一篇大声疾呼:“女子是一个‘人’, 男子也是一个‘人’……姐妹们!我们要做到男女平等,绝对不能容许人家把我们 做附属品看。”

  毛结婚的那段日子,莫斯科加紧了在中国的活动。它开始在西伯利亚秘密训练一支中国军队,还编织了一张庞大的情报网,分散在中国各大城市,北京、上海、 广州都有间谍。

  一九二一年六月三日,新的莫斯科代表来了。一个叫尼科尔斯基(Nikolsky), 另一个是荷兰人马林,曾在荷属东印度群岛搞秘密工作。两人一到就叫在上海的中 共机关召开“一大”。上海向七个地区发了信,叫每个地区派两名代表,每处寄两百银元充当旅费。长沙是七个地区之一,毛是联络人。两百银元差不多是他当小学教师两年的工资了。这是毛第一次接获莫斯科的资助。

  毛挑四十五岁的朋友何叔衡作另一名代表。两人在六月二十九日傍晚起程。那天黑云蔽天好似暴雨将至,他们拒绝朋友送上轮船,朋友都感到奇怪,后来才知道他们是去参加中共“一大”。由外国出资搞政党活动旨在夺权,当然得秘密行事。

  中共“一大”七月二十三日在上海举行。有十三人参加,都是记者、学生或教 师,代表全国大约五十七个同类职业的人,没有一个是工人。党的两位最有名望的 成员李大钊和陈独秀都没出席,尽管陈已被莫斯科定为党的领袖。莫斯科的两名派 员主持一切。高个子、小胡子的马林用英文致开幕词,由一名代表译成中文。他一讲就是好几个小时,其冗长在当年的中国很少见,代表们多年后仍记忆犹新。

  “一大”由外国人主持马上就引起争议。代表陈公博回忆说:“大会主席张国焘提出取消昨夜的决议,我质问为什么大会通过的案可以取消。他说是俄国代表的 意见。我真气急了,我说……这样不必开大会,只由俄人发命令算了。”有代表提出按俄国人的部署办之前,应该先派人到俄国去实地考察,另外也派人去德国考察 比较。这个提议大大激怒了莫斯科的代表。

  在“一大”上毛泽东很少说话,没给人留下什么印象。跟那些出过国,或来自大城市的代表相比,他是个外省人,不像当时很多进步青年那样西装革履,而是穿着传统的长衫,脚蹬黑布鞋。他也没有竭力表现自己,只是留意倾听。

  七月三十日,一位陌生人闯进开会的房子,马林认定这是个密探。代表们马上离开,移到附近小城嘉兴南湖上。莫斯科代表因为是外国人怕引人注目而没有前往。

  嘉兴南湖上满浮着水菱角,代表们绕籐行舟,在游艇上开完了会。由于没有莫斯科的人在场,“一大”什么决议也没作出,连宣言或党章也没有。

  代表们每人领到五十银元做回乡的川资。毛于是去游览了杭州、南京,与他迁居南京的女友陶斯咏重叙旧情。斯咏一九三一年病逝。

  陈独秀来到上海就任书记时,反对对卢布的依赖。他曾几次发作,说拿人家的钱就要跟人家走。他主张每人都有独立的职业,由此去发动革命,而不以革命为职业。他说:“事事要受人支配,令人难堪,中国也可以革命,何必一定要与国际发生关系。”有时他一连几星期不见马林,有时他大发脾气,拍桌子,摔茶碗。马林给他取的绰号是“火山”,总是避到隔壁房间去等他安静下来。

  这样发泄一段时间后,现实主义占了上风。没有莫斯科出钱,中共连起码的发行宣传品、组织工运这样的活动也搞不起来。正如陈自己向莫斯科报告,从一九二一年十月到一九二二年六月的九个月内,中共支出的一万七千六百五十五元中,只有一千元出自中国,其他都来自莫斯科。没有卢布,中共就没法生存。当时在中国还有些共产主义团体,从一九二零到一九二二年起码有七个,其中一个号称有一万一千名成员,但没有莫斯科的资助,很快都风流云散。

  毛泽东不像陈独秀,他从来就不反对拿俄国人的钱。他很务实。“一大”以后,党每月寄给他六十到七十银元,作为湖南党的活动经费,不久就增加到一百银元, 以后又增加到一百六、七十银元。这一笔很大的固定收入,从根本上改变了毛的生活。毛一向穷,总处在经济的压力下。他教小学,给报纸投投稿,活得很辛苦。他曾在给朋友的信中抱怨说:“我现在颇感觉专门用口用脑的生活是苦极了的生活”,

  “常常接连三四点钟不休息,甚或夜以继日……我的生活实在太劳了”。

  他还对新民学会会员说,他“将来多半要赖这两项工作的月薪来生活。现觉专用脑力的工作很苦,想学一宗用体力的工作,如打袜子、制面包之类”。向来不喜欢体力劳动的毛,居然说要做体力的活,说明他实在是难以支撑了。

  如今他一跃成了职业革命家,有了钱,把职务全辞了,开始享受迄今为止只能梦想的生活。大概就在此时,他形成了一生的习惯:晚上通宵达旦看书,早上不起床。给萧瑜的信中,他兴奋地说他从上海回湖南后专门调养自己,“现在心里非常快活,因病既日好,又没有事务责任上重大负担;每天因操劳炊爨,口腹既饱,身体更快;还可随意看所要看的书,故大有‘此间乐’的气概。”

  一九二一年十月,他跟开慧有了自己的家,雇了佣人。家在长沙城边,一开门是一片菜地,屋后是矮矮的山坡。那里有汪水塘,浊水到此便成了清水,故名清水塘。

  房子是中共经费买的,作湖南地区的机关。作为党在湖南的领导人,毛的主要工作之一是发展党员。他没有八方奔走搜罗信徒,只是简单地告诉听他话的人参加。 首先他发展了他的朋友、书社经理易礼容。从“一大”回来后不久,毛把易从书社叫出来,傍着竹篱跟他谈话,要他入党。易有保留,对毛说:“苏联革命死了三千万人……一百人中留七十,杀三十,我是没决心。”但易最后还是参加了,他的态度是:“毛主席要我参加我就参加了。”中共长沙支部就这样成立,有三人:毛本人、易礼容,还有毛带去“一大”的何叔衡。

  然后毛发展了他的家庭成员。其中有在韶山老家管家的弟弟泽民,毛把他带出来,让他管钱。毛还从家乡带出别的亲戚,给他们一一安排了工作,有的也入了党。 用易礼容的话说,湖南党“就是毛主席单线领导,指挥我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很少开什么会议。”

  亲戚朋友之外,毛发展的党员不多。那时在湖南参加共产党的人,包括知名的刘少奇、任弼时,都不是毛介绍的,而是在长沙活动的另一个共产党人贺希明(又名贺民范)介绍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后来转入共产党的。贺曾任过长沙知事,颇有声望。贺没去中共“一大”,是因为党在长沙的联络人是毛,而毛非常嫉妒贺。 刘少奇从莫斯科回来后,毛盘问他贺是怎么介绍他们去苏俄的。

  毛一正式成为湖南党的头,就着手把贺希明从党的圈子里赶出去。贺当时主办一所相当大的公众演讲厅,叫船山学社,青瓦朱门,墙边几株古树,气宇轩昂。毛宣布要用这个地方做党的工作,率领一帮人搬了进去,让贺的日子很不好过,最后不得不离开——既离开学社,也离开党。毛第二年对刘少奇说:贺“不听话”,“大家把贺希明从船山学校赶走”。贺当时五十来岁,比毛大一倍,而毛用“不听话” 这样的字眼,足见毛放肆的一面。毛从前对同辈长辈都彬彬有礼,第一次见到萧瑜时,他曾谦恭地向萧鞠躬,说自己如何欣赏萧的文章。现在他有了点权了,举止开始变了,朋友都得顺着他了。毛的朋友都是政治上与他无争的人,同事很少作朋友。

  赶走贺希明是毛的第一次权力斗争,他赢了。在毛领导下,湖南党没有委员会,只有毛发命令。但他总是精明地准时向上海打报告。

  毛的另一个主要任务是组织工会。但他少有作为。他对劳工没有什么同情,正如他对农民一样。一九二零年十一月他给朋友写信,抱怨自己作为读书人生活苦不堪言,然后说:“我看中国下力人身体并不弱,身体弱就只有读书人。”一九二一年十二月,湘赣交界处的安源煤矿工人写信给共产党人,要求帮助,毛去了煤矿。 这是有记载的毛第一次接近工人。他只待了几天就走了,让其他人去做具体工作。 据马林笔记:毛报告说,“他对组织劳工是一筹莫展,想不出任何办法。”

  在长沙有两个卓有成效的劳工组织者:黄爱、庞人铨。他们一九二零年底成立了独立的湖南劳工会,两个月内长沙的七千工人中就有三千加入。这两人在一九二二年一月领导大罢工时被捕,随即被砍了头。他们的被害在全国激起轩然大波。有人后来问杀他们的省长赵恒惕为什么没捉毛泽东,赵回答说:毛没对他构成威胁。

  既然毛在组织劳工和发展党员上不力,中共一九二二年七月开第二次代表大会便没让毛当代表。毛后来对斯诺称他“本想参加,可是忘记了开会的地点,又找不到任何同志,结果错过了这次大会”。漏掉毛是不可能的:“二大”组织严密,会上还通过了一系列重要决议,包括加入共产国际。

  没当上“二大”代表对毛是沉重打击。这意味着他可能失去湖南党领导人的地位,俄国人资助的钱也就不会经过他了。所以毛一听说“二大”代表没他,立刻变得十分积极。四月他去了一个铅锌矿,五月又再去安源煤矿。他开始领导罢工游行。

  十月二十四日,妻子开慧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岸英,毛没在她身边,他在代表泥木工会跟政府谈判。

  湖南党的“委员会”也赶着在五月成立。这时,毛做湖南党领导人已近一年了。 湖南党有三十多名党员,大部分不是毛发展的。刘少奇曾这样描述委员会的运作: 他多次在毛家里开会,但除了“有时问一问情况之外,根本无法发言,最后,总是照毛主席意见办理。这就是说,湖南党内已经有了自己的领袖,自己的作风,而当时在上海党内就还没有形成这样的作风。”刘在此委婉地陈述毛在建党初期就已经形同专制者了。

  就在毛努力向上海表现时,他的运气来了。一九二三年初,上海中央的大多数人员,从陈独秀起,与莫斯科代表发生激烈争执,反对莫斯科要中共加入另一个政党:国民党。莫斯科代表马林急需地方上的中共党员支持他,而毛正是这样一个人。

  国民党建于民国初年,领袖是民国成立时的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孙当总统没多久就被迫让位给掌握军权的袁世凯,自己被排斥于北京中央政府之外。孙一心想组织军队推翻北京政府取而代之,屡屡失败后,他跟苏俄拉上了关系。

  苏俄也想颠覆北京政府。它那时正致力于把尚为中国领土的外蒙古从中国分割出去,变成它的势力范围,北京政府由此对它满怀戒心与敌意。苏俄希望一个跟它亲近的人当权,中共太小,成不了事,莫斯科便试探了不同的地方军阀,曾特别寄希望于吴佩孚。但找的人都坚持要苏俄军队撤出外蒙古。只有孙中山不要求苏俄撤 军。虽然孙说他反对蒙古独立,但他对苏俄代表越飞(Adolf Joffe)说:“苏俄军 队应该留在那里。”越飞告诉莫斯科:“他根本不反对我们军队在库伦驻扎。”

  作为交换,孙中山要苏俄帮他建立军队,推翻北京政府。为此他不仅赞同苏俄军队继续占领外蒙,还主动提议苏俄进占矿藏富有的新疆。越飞十一月报告莫斯科, 孙“请求我们的一个师夺取新疆,说那里只有四千名中国军人,不可能进行任何抵 抗”。孙甚至要求苏俄军队一直打到四川首府成都,帮助他夺权。

  孙是“我们的人”,越飞加了重点记号报告列宁。他的要价“最多不过是二百万墨西哥元(相当于差不多同样数字的金卢布)”,“难道所有这一切不值得我们花那二百万卢布吗?”孙还占据南方沿海的广东省,苏俄可以方便地运进武器装备。 苏共政治局一九二三年初做出了决议:“全力支持国民党。”“钱由共产国际基金 支付。”这个决议是由正崛起的新星斯大林(Joseph Stalin)签署的,斯大林此时开始密切关注中国。

  莫斯科知道孙中山有他自己的算盘,他想利用俄国人,正如俄国人利用他一样。 莫斯科希望用中共从国民党内部来左右孙中山。这就是它为什么命令中共加入国民 党。斯大林在一个内部讲话中说:“从这里,莫斯科,我们不能公开地发命令。我 们通过中国共产党和其他隐藏的同志发命令,秘密地发。”

  包括陈独秀在内的几乎所有中共领导都反对加入国民党,理由是国民党不赞成共产主义,而孙中山只是个“不择手段的”政客,想的无非是权力,资助孙只会是“浪费俄国的血汗,或许还有世界无产阶级的血汗”。

  面临反抗的马林,于是把毛调来中央。毛马上加入了国民党。他从前的朋友蔡和森,一个狂热的共产主义信徒,后来向共产国际抱怨说,当马林提出“集全力于国民党的工作”的口号时,“赞成他的只有毛”。

  毛拥护加入国民党,是因为他不相信只有一两百人的共产党靠意识形态能有什么前途。在中共一九二三年六月召开的“三大”上,他说中国实现共产主义的唯一可能性是俄国人打进来。主持大会的马林向莫斯科报告:毛“实在太悲观了,他认为中国的唯一希望是俄国干涉”。“革命得由俄国军队从北边带进来。”毛是有远见的,没有二十二年后抗战结束时的苏联出兵,就没有中共的江山。

  跟国民党合作,有苏俄在后面全力援助,包括提供军援,使毛看到了希望,他第一次倾其才能为党工作。莫斯科负责给中共提供钱的维尔德(S. L. Ville,驻上海 副领事)特地报告莫斯科:毛“毫无疑问是个好同志”。由马林做主,毛当上了中央局秘书,协助陈独秀处理日常通信,管理文件,在开会时作记录。党的函件都由 陈与他签字。学着陈,毛也用英文签名:T. T. Mao。他和陈首先做的事之一是向莫斯科要更多的钱:“因为我们工作战线逐渐地扩大,我们的开支也增加了。”

  在莫斯科的坚持下,中国共产党人加入了国民党。一九二三年八月,能干的鲍罗廷(Mikhail Borodin)根据斯大林的提议来到中国主管国共两党,名义是孙中山的顾问。鲍罗廷是老资格的革命家,在美国、墨西哥、英国都留下了显著的足迹。 人们用“雄伟”一词来形容他,他即使生病也能保持伟岸的姿态。他既善于演讲, 声如洪钟,又精于组织,还颇具远见。

  鲍罗廷按苏联意旨改组了国民党。一九二四年一月,他操纵国民党在广州召开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会上毛泽东等中共党人非常活跃,只有九百人的中共在拥有 数以万计成员的国民党中占据了一连串要职。

  莫斯科向这个新国民党投入大量资本,出钱建立、出人训练国民党军队,一手操办黄埔军校,为国民党培训军官。军校坐落在珠江一个小岛上,离广州十公里, 完全是苏联模式,有苏联顾问,还有许多共产党教官与学员。飞机大炮从苏联海运 而至。在苏联人帮助下,国民党大大扩展了在广东的基地。

  毛成为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十六个候补委员之一,在国民党上海执行部工作 了一年。其间,毛组建了国民党湖南支部,是国民党中最大的支部之一。毛尽心尽力为国民党工作,甚至很少出席共产党的会议。

  毛的做法在共产党内引起不满。蔡和森对共产国际说:在湖南,“我们的组织失去了几乎所有的政治意义。所有的政治问题都由国民党的省党部来决定,而不是由共产党的省委员会决定。”另一个执着的劳工组织者邓中夏也说:“毛那时反对独立〔于国民党〕的工会运动。”

  不仅中共的人,莫斯科的代表也向毛开火。毛的庇护人马林这时已经离开中国。 虽然毛跟鲍罗廷关系不错,但反对毛的苏联人势力也不小。莫斯科的命令是中共一方面要在国民党内工作,一方面要保持自己的独立性,绝不能忘记他们跟国民党不是一家人。毛看不出这两个党有什么区别。一九二四年三月三十日,莫斯科代表达林(Sergei Dalin)给维经斯基写信说:“中共中央局秘书毛泽东(毫无疑问是个马林安插的人)说的话简直使你毛骨悚然。比方他说国民党过去是、现在也是无产阶级的党,共产国际应该承认它是一个支部……我已经写信给党的中央局要求他们换人。”

  对毛的批评还有“机会主义”、“右倾”等等。他被排斥出中央局,即将在一 九二五年初召开的“四大”代表名单上也没有他。在一撸到底的重击之下,毛的身体明显地虚弱了,人大大消瘦。当时跟他住在一起的罗章龙告诉我们说,毛的病是“思想上的病,他在想自己的事”。有时他一星期才大便一次。此后毛一生都为便秘所苦。

  “四大”即将召开,毛别无选择,只得离开上海回湖南。在湖南他也没有党的职位。一九二五年二月六日,他回到韶山老屋,携带着五十多公斤的书,说是回家养病。此时,他在共产党内已经四年多了,经历了沉浮荣辱,三十一岁那年,家乡韶山是唯一的归宿。